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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 夜哭郎

作品: 灯下黑 |作者:羊行屮 |分类:其他类型 |更新:11-19 15:40|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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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禁忌:

一、诸事不顺时,切勿夜间抬头仰望星空,尤其忌讳观察北斗星!

二、恋爱中的女子,不要轻易收取男子赠送的香水礼物!

灰青色的高速公路延伸至目力所及的远方,除了我们,路上空无一车,成排树木如同参加葬礼的人群,整齐沉默。车厢里没有播放熟悉的音乐,除了我们的呼吸,只有超高车速带来的风噪声。

月饼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青白,狠力轰着油门。我默默地望着不见尽头的公路,心里慢慢泛起一种错觉,我们仿佛驶向无人可以生还、恶魔的栖息地——寂静岭。

我使劲甩了甩头,想把这个古怪的念头甩掉。我知道,一切都结束了,关于“异徒行者”的所有,都结束了。

月饼设置的导航目的地,并不是古城,而是我们生活了很多年的那座城市,也是唯一可以称为“家”的地方。

如果仅仅是探索未知的神秘,就算我并不是很感兴趣,月饼这种“人生就是不停进击”的性格,断不会轻易放弃。

这段时间,我们经历了死亡、背叛,目睹了人性最阴暗的一面,也感知了人性最温暖的地方。但是“贺兰山西夏死书”这段经历,对我们的打击实在太大。换个角度想,如果福尔摩斯经过重重推理,终于破解了一件看似根本不可能找出真相的案件,却发现这个案子是他自己在精神分裂的情况下精心策划布局,那是怎样一种崩溃的心情?

他的搭档华生又会怎么做?

我不知道福尔摩斯和华生会做出什么选择,只知道月饼是真的放下了。至于我,把这段常人根本无法相信的事情做记录,发给编辑交稿成书,然后完全忘掉。以后的日子,陪着月饼喝喝酒,唠唠嗑,天南地北旅游,或许会见见月野、杰克、柳泽慧、天杀的黑羽,很普通的生活。

想到这里,我心里多少有些轻松,生活本来就是没事儿找事儿,何必给自己添堵呢?

“南瓜,我想念北海道的温泉了,过几天去日本转转,”月饼扬了扬眉毛,“你可要抓住机会,搞定月野,也算是为中日友好做贡献了。”

“月公公,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,”月饼一开腔,我终于如释重负,顺手打开了车载音乐,“小爷这颜值虽然比你差了那么一丁点儿,但是情商比你高出个喜马拉雅,拿下月野比撸串儿还简单。”

月饼眯着眼很认真地打量着我,半天没说话。我心里毛嗖嗖的,很不自在,心说难道中计了?月饼这是试探我有没有继续“异徒行者”的觉悟?

“情商高有什么用,你都胖成什么样了,再长几斤去日本都能练相扑了。”月饼瞅着我的肚子叹了口气,“南少侠,做一个健康Boy!”

我老脸臊得通红,还没想出词儿回击,手机响起。李奉先扯着嗓子喊道:“南爷,马上就过年了,你们也该回来吃团圆饺子了。天大的事儿也比不上回家过年。”

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月饼接过电话开了免提:“奉先,有些事儿挺复杂,我们可能要调整一段时间。”

月饼说这话时,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些黯然。

我又何尝不是?

放弃“异徒行者”的任务,说起来难,其实也就是做个“我就是不干了谁能把我怎么样”的任性决定而已。可是李奉先、陈木利、燕子,是我们的朋友,怎么能说放就放?

其实我也明白月饼这个决定,有更深层次的想法。贺兰山之行,牵扯出一个巨大的谜团,如果“未来的我们回到过去给现在的我们布置的任务线索”这个推断成立,放弃任务,相当于把推断从根源抹掉,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。

我物理学得不好,太深的理论想不明白,只懂得以前发生的事情既成事实,但是有机会把以后的事情改变。

想到这里我的脑壳又嗡嗡作响,乱糟糟的,像是搅糨糊。倒是李奉先还真没心没肺,听不出月饼话里有话,一门心思惦记着饺子:“月爷,调整完了紧着回来吃过年饺子。”

挂了电话,月饼点了根烟,烟雾撞到车玻璃,慢悠悠地散开。

“朋友终究会分别,咱们以后不回古城了。”月饼又狠狠抽了一口,“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”

只有不再回古城,才能彻底放下这段经历。

我点了点头没有吭声,望着那条回家的路。

一只蝴蝶晃悠悠地飞过,在挡风玻璃上撞得稀烂。一滩黄绿色的黏液像一口浓痰,无比恶心,须足和翅膀被迎车风死死压住,扑扑楞楞掉不下来。

月饼摁开雨刮器,两股水流喷出,黏液被雨刮器划出一道白色残痕,渐渐消失不见……

“亚马逊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,会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场风暴。”月饼打了个哈欠,“这既是所谓的‘蝴蝶效应’。”

回到我们生活的那座城市,短短半年时间,马路上又多了很多车,几处地标性建筑拔地而起,行人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骑着电动车东窜西拐,浑然不把红绿灯当回事儿,这一切既亲切又陌生。

月饼开进小区停车场,拎着包上了楼。我站在楼下,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户,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。楼道里走出几户住家,许久不见,寒暄了几句,非要我答应送签名书,才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
我心说也别戳这里矫情了,再遇到几个左邻右坊,这点稿费还不够搭人情,麻溜地跑到电梯,准备上楼。

电梯门打开,我眼前一暗,透骨的凉气飘出,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一对夫妇抱着三个孩子站在电梯里,我侧身摁着按钮,等一家五口出了电梯,丈夫点头示意感谢。

我这才注意到这三个孩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,歪着头靠着爸妈的肩膀熟睡。

“三胞胎?”我小声问道。

丈夫“嗯”了一声,妻子看了我一眼,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。

我第一次见到三胞胎:“真有福气。”

夫妻俩的反应有些奇怪,完全没有别人夸赞孩子,父母应有的喜悦,妻子的眼睛更是微红,眼看着泪珠就要掉下来。

这个反应勾起了我的好奇心,又不好唐突多问,暗自观察三个孩子,面色红润,呼吸均匀,不像是有病在身的样子。丈夫尴尬地说了声“谢谢”,夫妻俩匆匆走出楼道。

电梯关闭的一刹那,我忽然看到三个孩子睁开了眼睛,仿佛换了一张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的脸,咧嘴“嘿嘿”笑着……

我微微愣神,再仔细看,阳光照出的楼房阴影笼罩着一家五口,三个孩子好端端熟睡,哪里有什么异常?

电梯门关闭,楼层数字依次亮着。我回忆着刚才的情景,想起一个忽略的细节,冒出一身冷汗,急忙摁下“①”的按钮。

电梯门再次打开,我跑到楼道口,抬头眯着眼看太阳。这会儿正是下午,太阳在西边,斜照楼房,影子向东倾斜。这栋楼房是坐北朝南而建,根本不会出现我看到的“一家五口被楼房影子笼罩”的现象。

再四处看看,一家五口早已不见,小区门口闪过一辆车的尾影。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,我却燥出一身大汗,玩了命追了过去,那辆车早已融入车流,不见踪迹。

微信提示音响起,是月饼的语音留言:“南少侠,去超市买酒买菜,我在家里打扫卫生,晚上好好喝一顿。”

我拨通电话,月饼懒洋洋应道:“没带钱?”

我结结巴巴话都不利索了:“我……我,好像看到了夜哭郎。”

“你说的是那夫妻俩和三胞胎?”月饼音调里没有丝毫兴趣,“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。”

“你也看到了?”我有些诧异月饼的反应。

月饼沉默片刻:“晓楼,这段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,很多事情不能强行改变,否则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。”

“你丫怎么变成这样了?那是三个孩子啊!”我真动了怒气。

“我变成什么样子自己知道,”话筒里传出打火机的声音,月饼长呼了口气,“你没发现么?咱们好像越插手某件事,事情就会变得越严重,根本无法控制。”

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月饼扔了句“买酒菜去”就挂了电话。

我使劲揉着太阳穴,耳边仿佛响起那首恐怖的古老童谣——

“天惶惶,地慌慌,家有夜哭郎,愁煞爹和娘。”

这首童谣,讲的是三岁以前的孩子经常睡中惊醒,夜哭不止,哭声极为凄惨。情况严重的会口、鼻、眼哭出血,口吐白沫,浑身抽搐,稍有疏忽就是性命之忧。

“夜哭郎”并不是某种不干净的东西附进孩子身体,而是这个孩子从娘胎出来就是夜哭郎。

至于形成的原因有三种:母亲怀孕时参加过葬礼或者路过坟地,哀气入体,随着胎气影响了孩子;父母在孩子出生前造过杀孽,怨气随着呼吸进入血脉,滞留于丹田,在孩子发育过程中妨了孩子;第三种是最可怕的——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他们的孩子!

这么说起来很费解,换个方式说,就是某些地方的格局聚阴,孩子在子宫里孕育时,以母亲的血、气为基,阴气随血气入母体,占了孩子的灵智,孩子出生之后只有遗传自父母的躯体,神智却早已被不干净的东西侵占了,又称之为“夺舍”。

夜哭郎体内的阴气越重,异象越多。比如婴儿夜间直勾勾地望着窗外,突然痛哭;还未学会说话,熟睡时就发出“咿呀咿呀”的呓语;睡着时经常翻身摆出很奇怪、不协调的姿势……

最凶煞的夜哭郎,自身阴气甚重,往往会给常人造成阴冷,光线黯淡的感觉。如果在孩子三岁前,没能祛除体内的阴气,后果不堪设想!

我定了定神,哪还有什么心思买菜,拔腿往家里跑去。

不管月饼现在是什么心态,我绝不能眼看着三个孩子出事!

出了电梯,我喘着粗气推开门,月饼正蹲在客厅中央摆弄东西。我气不打一处来:“月无华,你丫还有点儿人性不?”

“别吵!”月饼回头瞪了我一眼。

我这才看清楚那些东西,倒吸了一口凉气:“原来……”

“嗯!”

月饼清出半米见方的空地,用糯米洒了一个圆圈,东西南北分别摆放木刻的蝎子、蜈蚣、蛇、蟾蜍。圈内是朱砂涂抹的鬼首图形,左眼放了黑色槐木珠,右眼则是红色檀木珠,鼻子位置摆了干瘪的壁虎。

月饼电话里说的一本正经,大有看破红尘金盆洗手的架势,其实早就担心那三个孩子,偷偷摆了“五毒识鬼蛊”,想查出根源。

我哭笑不得,心里暗骂:“月无华,你这个表里不一,假装高冷的烂好人!”

月饼瞥了我一眼,摆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
“五毒识鬼蛊”是蛊术里面少有的几种用来寻鬼识踪的蛊术。施蛊时,蛊者需将五毒按照四相位摆好,位置为鬼脸头顶的百汇穴、左右太阳穴,下巴的承浆穴,糯米封住鬼脸,形成“以阴蛊封阳聚气”的格局。“左眼走阴,右眼蓄阳”,槐、檀两木放左右双眼,使糯米圈内形成内部阴阳循环。

当施蛊者用血祭蛊术,蛊阵感应到外来的阴祟之气,鼻子本就是阴阳两气呼气吐纳之处,壁虎随之改变方向,探寻位置。

之所以用壁虎,这里面大有门道。壁虎又称“守宫”,古代宫女选入宫中,会在右臂中间位置刺破皮肤,滴入壁虎血,称为“守宫砂”,破身之后,守宫砂才会消褪,可以以此来判断宫女贞洁。

后来此法传入民间,倒成了大家闺秀守身如玉的标识。

金庸曾在《神雕侠侣》中写过,小龙女与杨过在古墓朝夕相处数年,李莫愁杀进古墓,与小龙女相见,两人均露出胳膊的守宫砂,李莫愁才相信杨过、小龙女没有发生什么事情。

壁虎血之所以有这个功效,是因为壁虎生性敏锐,常年生活于阴晦潮湿之处,性阴,且对外来之气反应强烈。

放到今日,许多车主喜欢在车尾贴一个壁虎标记。虽然这个习惯源自于德国某豪车品牌全时四驱系统的形象代言,放到中国却有取“壁虎”谐音“避祸”之意(这里多说两句,我一直没弄明白壁虎为什么是壁祸的谐音,按照福建人的口音,“虎”、“福”不分,那岂不成了“避福”?),贴在车尾保个平安。然而壁虎车标的实际意义,是因为壁虎感知敏锐,能起到“车祸之前有所预示,躲灾保平安”的寓意。

“五毒识鬼蛊”需要施蛊者灵台清明,保持绝对安静的环境氛围,否则稍有差错,阴祟入体,心魔横生,轻则重病一场,重则精神错乱。

这也难怪月饼这种“遥控器摆在桌上都懒得用手拿,非要用脚扒拉到手前”的懒人,破天荒地打扫卫生,让我买酒菜,其实是为了支开我,完成蛊术。

想到这一层,我气也消了,一声不吭地瞅着月饼施术。

月饼取出一枚桃木钉,刺破右手中指,往壁虎身上滴了一滴血珠,又拿起摆在脚边的竹筒,撒了些绿色粉末。

说也奇怪,壁虎冒着白烟“嗤嗤”作响,干瘪的身体渐渐膨胀,皱巴巴的皮变得圆润光泽,尾巴轻轻颤动,爪子伸展,张嘴吐出信子,竟然活了!

我心说这种蛊术居然能起死回生,不知道用在死人身上会不会有作用?转念一想想一具淌着尸液,爬满尸虫的尸体要是活了,估计能把活人吓死。瞧这意思还需要人血回阳,一只壁虎要用一滴血,尸体还不要用好几十斤血?万一血型不匹配呢?

月饼哪想到我这脑洞都开到三次元了,板着脸眯眼盯着壁虎,嘴里念叨着一串稀奇古怪的咒语。

只见壁虎在圈里乱窜,碰到糯米就像触到烙铁,冒着烟弹回。如此跑了足有十多分钟,才又回到鬼鼻子位置,尾巴撑地,身体竖起,舌头耷拉在嘴边,脑袋一歪,就这么死了。

我一点儿没觉得这个过程有多紧张,倒是壁虎竖着死的方式很戳笑点。要不是月饼皱着眉满脸疑惑,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,我就直接笑场了。

“怎么样?”我忍着笑,做一本正经状。

月饼抬头盯着天花板,伸手指了指。

我眨巴着眼睛,想到一件事情,突然冒了一身冷汗。

三个孩子很明显被“夺舍”了,月饼这意思是,那些脏东西在天花板里?

我随即又联想到上学时听说的一件异闻:

某施工地搅拌水泥,操作工脚底绊倒摔进搅拌机,骨肉搅成血浆混入水泥。建筑工头花了重金封口,把水泥砌进墙体,此事也就不了了之。

后来在施工过程中,接二连三发生怪事。夏天嫌热不愿睡在工棚的工人,卷着凉席跑到楼房上层乘凉睡觉,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楼洞里,水泥地的灰尘里满是乱七八糟的脚印。更离奇的是,厨房开饭,每次工人打完饭回桌吃饭,都会多出一套碗筷,就像是有个人临时有事儿离开,留下了餐具。

后来怪事越来越多,甚至有人看到被搅死的工人坐在脚手架上望着他们笑,一眨眼就没了。

工人们本来就收了黑钱心里有愧,如此一来说什么也不敢再干活,生怕遭了报应。倒是工头是个混不吝,灌了半瓶老烧,拎着破扫帚按照老风俗进楼打脏东西。也不知道是喝大了脚滑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,工人们看到工头站在没封边的阳台,一边后退一边喊着“别过来”,失足从十三层摔了下来,正好被竖起的钢筋由下体贯穿脑门,死状极惨。

那栋楼房在没有人敢靠近,渐渐成了一座荒废的烂尾楼,据说,走夜路的人,经常会看到楼房的窗台站着一个无头男子。

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,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,只觉得无数阴气从墙体里逸出,幻化成一具具缺胳膊少腿儿的人形。

“月……月饼,如果真的是在天花板里,”我汗毛根根乍起,“那这栋楼就是最凶煞的尸宅?”

“写小说写多了是不?”月饼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仰头看天,“五毒寻鬼蛊指示的地方是那里。”

我这才反应过来,下巴差点掉到脚面子:“天上?”

“很奇怪。”月饼摸了摸鼻子,眼中恢复了平常的神采,“南少侠,咱们又要大干一场了啊!有信心么?”

不知道为什么,看到月饼这个样子,我突然觉得很感动。

月无华,回来了!

“咚咚咚”,敲门声响起。

刚回来还不到一小时,能是谁找我们?

我和月饼对视一眼,手忙脚乱把“五毒寻鬼蛊”的物件收拾好。我跑到门口:“哪位?”

“是我。”

一个女人的声音。

我开了门,万万没有想到,门口站的女人,竟然是三胞胎的母亲。她怯生生地绞着手指,牙齿咬着嘴唇,眼睛通红,眼神里更是透着绝望的悲伤。

我忽然觉得她的模样很熟悉,好像在哪里见过,一时间又想不起来,这种感觉让我心里不上不下的特别难受。

“您好,冒昧打扰,我是您的邻居,十三楼的白芷。”女子微微鞠躬,衣领下倾,露出一丁点儿丰满的白。

我连忙移开视线,默念: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红粉骷髅,红颜祸水。”然而,思想很坚定,身体很诚实,我的眼睛还是很不老实又瞄了几眼。

“您有什么事情?”月饼站在客厅门口问道。

“方便进屋说么?”白芷嘴上这么说,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门。

“请进。”月饼示意我让开门,白芷擦身而过,一股淡淡的CHANEL香味钻进鼻孔。

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强烈地涌进脑海,我看着白芷的背影,越发觉得熟悉,忽然想到她鞠躬的时候,胸口那颗痣。

我“啊”了一声,终于想起她是谁了!

怎么会这么巧!

我想起五年前那件小事——

我和月饼刚上大学的时候,半夜闲得没事儿翻墙出去吃烧烤,连吃带喝正起劲,烧烤摊停了一辆豪车。男子要了些烧烤打包带走,女人衣着暴露,开着车窗,神色傲慢地望着夜空,显然对这种地方不屑一顾。

我们的座位离那辆车挺近,女人长得不错,身材又好,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,就记住了那颗痣,还有那股CHANEL香味。

女人发现我偷瞄她,更是一副“假装鄙视实则我长得就是好看”的欣喜,挺着胸重重“哼”了一声。

我倒没什么仇富心理,自知理亏,也就没当回事儿,继续和月饼拼酒。

结果,月饼低声说了句:“脸上有酒窝、脖子后有痣、胸前有痣的人,是带着前生执念转世而来。”

我大感兴趣,刚想问几句,一个头发油腻,脏乎乎的小女孩扒着车窗向女人讨钱。

女人勃然大怒,伸手扇了小姑娘一巴掌:“你知道这车多少钱?别拿你这脏手碰车。”

小姑娘坐在地上,捂着脸“哇哇”大哭。男子没说什么,从钱包里摸出张十块钱,往小姑娘身上一扔,拎着串儿上了车。

月饼眉毛一扬,显然动了怒气,扶起小姑娘,默不作声地盯着车里。

那对男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,我也上了肝火,趁着他们没主意,猫着腰绕到车后面,用刀子把贴在车尾的壁虎标记撬了下来。

月饼见我得手,也不再说什么,给了小姑娘一百块钱,我们继续回桌撸串儿喝酒。

男子一声冷笑,发动了车子,女子望着夜空:“老公,今晚星星特别亮。北斗星旁边那颗小星星都很耀眼呢。”

“还真是头一次看见那颗星。”男子轰着油门走了。

我和月饼一愣,起身想追上去,转头看到那个小姑娘可怜巴巴眨着眼,又收住了脚步。

“月饼,他们看见死兆星了?”

“嗯。”月饼又犹豫了片刻,还是坐了下来,“也不一定会死人,让他们遭点儿灾,长个记性。”

我目送白芷走进客厅,心里有种“人生际遇如此巧合”的微妙感,同时也如释重负,总算松了口气。

民间有“南斗生,北斗死”的说法,意思是“南斗主掌生命,北斗主管死亡”。南斗撇开不谈,单说“北斗死”,实际意义是指北斗七星从勺柄数起第二颗星,也就是开阳星旁边很近的地方有一颗暗星,古人把这颗星称之为“辅”。

这颗辅星又称“死兆星”,据说能看到这颗星的人,在一年内必有灾祸。如果看到死兆星越来越亮,预示着灾祸愈发严重,甚至有性命之忧。

当年白芷夫妇看到死兆星,按照我和月饼的性格,换做平时肯定会明着暗着帮忙化凶。可是他们对待小女孩的态度,却让我们没有这么去做。

这些年,我时不时想起,总觉得做得不对。虽说夫妇俩人品好不到哪里去,可是抛开人性不提,说到底是两个活生生的人,我们假装视而不见,又何尝不是人性阴暗面的体现?

有时候和月饼闲得没事看星相,聊起这件事,月饼也有些纠结,总结起来,无非就是“世间无完人”这个道理。

我进了客厅,白芷坐在沙发欲言又止。

“您有什么事情?”月饼冲我使了个眼色,显然他也认出白芷是谁。

白芷张了几次嘴都没发出声,胸口剧烈起伏,俏生生的脸变得煞白,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,眼看就要哭出来。

我慌了手脚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见惯大风大浪的月饼,也是手足无措,红着老脸使劲摸鼻子,居然从桌上拿起一卷卫生纸递过去:“您先别激动,有话慢慢说。”

我心说姐姐您有话就说,这要是“嗷”一嗓子哭出来,让热心群众顺手举报,我们两个大老爷们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”。

正胡思乱想着,白芷情绪平稳了一些,从坤包里拿出一本我前段时间刚出版的书:“羊老师,我是您的读者。”

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,感情这是读者见到活的作家激动的?专门来要签名?

月饼显然也很意外,憋着笑冲我眨眼睛。

我干咳两声:“啊……啊,我的笔名是羊行屮,叫我南晓楼就好。”

“羊老师……”白芷微微皱起鼻子,试探着问道,“您会看面相吗?”

我顿时觉得天雷滚滚,自从把我们的经历记录出书,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。一开始我还挺有耐心回答,后来问的人太多,实在是不胜其烦。月饼也提醒过:“卦不随身,命不算亲。帮别人看相算命,其实对那些人没什么好处。要想正气立身,无非是‘一命二运三风水,四修功德五读书’,没有捷径可走。”

我琢磨着是这个理儿,索性“一问三不知”,直接让编辑在我的个人介绍里加了“自称最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”这句话,整个世界才算清净一些了。

我傻站着正不知道怎么回答,白芷呼了口气,稳定情绪:“我想跟你讲一件事情。”

四年前的夏天,她和丈夫旅行归来,已经是深夜。夫妻俩路过一个烧烤摊买了些烤串,准备打包回家吃。等烧烤的时候,有个小女孩来要饭,她骂了几句。

这件事情白芷讲得极为含糊,我和月饼互相看了一眼,满脸“居然这么巧”的表情。我暗自观察白芷的神色,显然没认出我们。

白芷停顿片刻,接着讲述——

回家路上,油表指示灯显示汽油不足,丈夫顺道拐进加油站,发现车尾的壁虎标志被撬掉了,车漆还有刀划的痕迹。丈夫骂了几句,黑着脸加满油,一路憋着火,车子开得飞快。

路过十字路口,丈夫也不顾红绿灯,一脚油门冲了过去,结果撞到一辆正常行驶的车子。把那辆车撞得稀烂,殷红的鲜血顺着凹陷的车门缝隙“滴答滴答”流出……

白芷永远忘不了那恐怖的一幕:断裂的车窗架贯穿女子的脸部,巨大的冲撞力拗断了她的脖子,嘴里呕着粘糊糊的血沫,破碎的窗玻璃印着一个硕大的血手印。

更让白芷无法接受的是,女子怀孕半年,那个女子的丈夫,受到巨大的刺激,精神失常,忙完妻子的丧事,服安眠药自杀了。

白芷夫妇付出了高额的赔偿,为此几乎倾家荡产,事业也一蹶不振。

后白芷怀孕,居然是罕见的两女一男三胞胎,虽然日子过得清苦,多少让这个家庭有了一丝欢乐。

可是好景不长,三个孩子在一周岁生日的那晚,生日蛋糕的蜡烛无风自灭。也由那天开始,孩子们夜夜啼哭,甚至连嗓子都哭破了。夫妻俩跑遍医院,检查的结果都是孩子身体健康,没有查出病因。他们也私下找了会看东西的老人给孩子“喊魂”,正在夜哭的孩子突然停止哭声,直勾勾地盯着喊魂的老人,咧嘴笑了。

老人吓得扔下一句“这是三个讨债的娃儿”,钱也没收就走了。

白芷夫妇想起几年前那场车祸,认定了这三个娃是一家三口投胎,命中注定逃不过的报应。

白芷讲完,已经泣不成声。

我浑身冰冷,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,沉闷的喘不过气。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的一件小事,竟然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!

如果当年我没有把壁虎标识撬下来,白芷丈夫就不会带着情绪开车,或许就不会闯红灯,也不会出现车祸。去世的一家三口会很愉快的生活,白芷夫妇也不会赔了家业,也不会生下三个“夜哭郎”。

换个角度想,那天晚上我和月饼没有出去吃烧烤,那个小女孩没有去要钱,这一切也不会发生。

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很奇妙地串到一起,却造成了一系列惨剧。

“羊老师,求求您,”白芷眼睛哭得红肿,“我们愿意赎罪,可是孩子们是无辜的,身体一天不如一天,怎么也治不好……”

“我见过您和月先生的照片,出电梯的时候认出了您。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,请……请您和月先生想想办法。”

月饼拿着烟始终没有点着,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:“请您放心,我们一定会帮忙。今天晚上不要给孩子吃饭,只喝清水。您和丈夫穿着白色衣服,准备黄酒、烧纸、盖戳的邮票、大头针、老瓷碗、一盆糯米泡的水、三枚老铜钱,如果找不到铜钱,可以用年代久的五毛铜币。十一点,我们过去。”

白芷眼睛一亮,浮肿的脸总算有了血色,扶着沙发慢慢站起,“扑通”就要跪下。

月饼一把扶住,又交代了几件需要注意的琐碎事,问清楚了白芷家的房号,把她送出门。

我几乎是跌倒在沙发,盯着天花板,使劲抽着烟,脑子乱糟糟的,根本无法思考。

“亚马逊的那只蝴蝶扇动翅膀,根本想不到会给密西西比河流域带来风暴。”月饼的声音很近,又好像很远。

“你不用安慰我,”我哑着嗓子,太阳穴“突突”跳得生疼,“如果蝴蝶不扇动翅膀,就不会有风暴。”

“蝴蝶怎么可能不扇动翅膀?”月饼扬了扬眉毛,“每个人都有选择做一件事情的权利,却无法选择事情往哪个方向发展。”

我把手掌举在眼前,掌纹错综复杂,渐渐虚化成模糊一团:“月饼,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后悔。”

月饼踹了我一脚:“后悔有什么用?”

我疼得呲牙咧嘴:“你丫至于这么下狠腿么?”

“事情都过去了,能补救就赶紧补救!”月饼又飞过来一脚,“有工夫矫情,没时间解决,像个老爷们儿么?干脆改行当情感作家得了。”

我翻身躲过:“我是写悬疑小说的纯爷们儿!”

经过这番折腾,我也不觉得饿了,就是心情始终不太好,索性闭目养神。月饼看出我郁闷,开启话唠模式,我也没心思说话,就这么听他讲了好几个小时的单口相声。

眼瞅着到了十点半,我们穿了外套,坐着电梯去了十三楼。

白芷的丈夫早已等在门口,细细一看,他比四年前苍老了许多,尤其是眉宇间那股灰气,直接可以做运程不佳的形象代言人。屋里传来三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,白芷正在哄孩子,光试听动静就能想到她手忙脚乱的样子。

白芷丈夫有些疑惑地打量着我们,显然不是很信任。我也没当回事儿,本来我们俩的年龄、形象就和那些走街串巷、号称会点儿什么的二半仙相差很远,没有一张神神叨叨的脸也就没必要举着旗子“前知八百,后知一千”装模作样。

月饼微微点头,白芷的丈夫侧身让我们进了屋。白芷穿着白衣站在卧室门口,眼巴巴地望着我们,孩子察觉到有外人进来,哭得更凶了。

“白女士,请您和先生出门回避,”月饼摸了摸鼻子,“最多半个小时。”

白芷忙不迭地点头,扯着丈夫就往外走。丈夫明显有些不情愿,架不住白芷哀求,重重地摔门而出。

“开工吧。”月饼撸起袖子去卫生间拿拖把。

我进了卧室,只见三个孩子小手紧紧抓着床单,声音嘶哑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夜哭郎虽然凶狠,收起来却不是很费劲。我先观察着房间格局,红色窗帘,床头没有镜子、电视之类的东西,屋灯在房间正中央,床头柜在床头右侧,没有什么影响气运的布置。

整个房间很简陋,看来这几年过得着实艰辛,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床头柜那瓶破旧的CHANEL香水了。我又是一阵内疚,打定主意,等祛了夜哭郎,再添些物件帮他们转转运。

月饼需要的东西都摆放在走廊,我把黄酒倒进糯米水,点着了烧纸沉入水中,纸灰搅拌均匀,用老瓷碗舀出纸灰水泼在地上,取“糯米克阴,黄酒充阳,老碗盛气,纸灰显祟”之意。不多时,地面果然出现许多零零碎碎的脚印。

我数了数,脚印有大有小,看形状应该有三个人,更证实了最初判断。

“摆好铜币了么?”月饼打开水龙头淋着拖把,“别耽误时间,子时快到了。这时候收不住,就要等明天了。”

我把铜币分别压在三个最明显脚印的脚后跟位置。按照老说法,铜币五行为金,最易吸取煞气,古代打造一件神兵利器,要用活物祭刀,就是为了取其厉气,方能“阳可镇人,阴可压祟”。年代越久的铜币,经过的人手越多,厉气越足,功效自然越强。

准备就绪,月饼把整个卧室拖了一遍,唯独保留了压着三枚铜币的脚印。三个孩子哭声停歇,歪着头含着手指渐渐熟睡。

月饼用大头针穿过邮票,钉在孩子头顶三寸三的床褥,用火机点着。邮票燃烧着幽绿的火光,火光歪向孩子的位置,忽地一亮,瞬间熄灭。邮票有“寄思归家”之意,盖戳的邮票用现代话来说,就是给“寄思归家”做了个导航。古时没有邮票,给孩子“叫魂”用的是有地址、姓名的书信封,道理和邮票相同。

我站在卧室门口举着孩子衣服:“天安地安,夜郎消散。快快回家,父母心欢。”

重复念了三遍,我把衣服盖在孩子身上。孩子们睡得更熟,微微打着鼾,面色逐渐红润。

就在这时,压在脚印上面的三枚铜币微微颤动,慢悠悠飘离地面,悬浮在两三厘米的位置,如同蜜蜂翅膀急速振动。月饼甩出桃木钉,击中铜币和地面之间的空隙,只见桃木钉像是钉进了一堵无形的气墙,颤巍巍飘着,隐隐能听到“嗤嗤”气体泄漏声。

月饼面色微变,取下钉在被褥的大头针,刺破中指,对着三枚桃木钉弹出血珠。我顿时觉得卧室的光线黯淡下来。“嗤嗤”的声音越来越响,像是一群马蜂在屋里横冲直撞。

三道肉眼可见的灰气从鞋印里冒出,化成隐约的人形,静静地漂在卧室中央。

我看得真切,其中两道灰气一高一矮,为男女形象。第三道灰气只有半尺多长,分明是个手脚还未发育完全的婴儿,茫然地抬着头,空空的眼眶四处张望。

母亲形象的灰气蹲身,想要探手抱起孩子,手掌穿过孩子身体,只是捞起一丝灰气。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疼爱,举着还是一坨肉球的小手,虚空抓着。

母子的手再次触碰,依然是相穿而过,永远无法碰触。灰气形成的丈夫默立,绝望地看着这一切,几滴泪珠形状的灰气从他的眼角滚落。

我听到了他们灵魂的哀号;我看到了他们灵魂的哭泣!

月饼别过头,微颤的肩膀显示着激动的心情,走到窗前犹豫着是否要打开窗户,引他们离开屋子。如果这么做,他们将融于天地阴阳二气,再也无法相伴。

这一幕异常诡谲,我却没有感到害怕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。如果当年我没有一时意气用事,一切都不会发生,这一家三口的生活可能不富裕,却很快乐。

如此想着,莫名的悲伤情愫涌上心头,我再也压抑不住情绪,眼前浮现出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——母亲在车里挣扎着,摸着隆起的肚子,缓缓闭上眼睛;腹中婴儿泡在满是鲜血的子宫里,皱巴巴的小脸憋得煞紫,终于不再挣扎;丈夫安详地躺在床上,床头是一瓶打开的安眠药空瓶,压着一张写着“我人间飘零,怎能独饮伤悲”的A4纸。

视线愈发模糊,这些画面渐渐占据了我的思维,陷入更深的悲痛,我忍不住要放声痛哭。

突然,我的人中穴一阵刺痛,顿时灵台清明,瞬间清醒过来,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地上。

“凝气稳神,避免夺舍。”月饼掐着我的人中,见我醒了才松开手,摸出那只干瘪的壁虎,放在窗台,洒了些许紫色粉末。

我心里暗说“惭愧”,打了一辈子鸟,差点被鸟啄了眼。刚才受这几道阴气影响,触景生情,心思乱了,差点被阴气入体夺舍。

我轻咬舌尖,痛得整个舌头都麻了,这才彻底清醒。再看窗台,紫色粉末由壁虎头顶洒到尾巴,像是遇热融化的奶酪粒,“咕咕”冒着热气,化成黏稠的紫浆,渗进壁虎身体。

月饼捻着桃木钉轻刺壁虎脑袋,只听见“吱”的一声,壁虎探着脑袋张开嘴巴,舌头吞吐不止,然后从窗台跃到地板,摆着尾巴飞速爬到三道灰气跟前停住,肚子微瘪又渐渐膨胀,看样子是在吸气。

月饼靠着窗台点了根烟,又递给我一根,示意不要发出声响。我心知月饼在用某种蛊术除祟,想想这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彻底消失,心情压抑,烟抽得都没有滋味。

灰气形成的气线分别从三道人形灰气的脚底涌出,顺着地板飘进壁虎嘴里,随着壁虎的肚子越来越鼓,人形灰气的颜色越来越淡,最终消失。

“紫色粉末是曼陀罗粉,壁虎吸阴,这是蛊术中唯一能够去祟的‘魂蛊’,”月饼冷着脸拾起壁虎,用红布包裹结实,“过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,妥善安置这只壁虎,这样他们能够气归自然,说不定还有转世的机会。你不要跟着,这件事只能我处理。”

那个三个孩子呼吸均匀,吧唧着小嘴睡得正香,其中一个孩子分外调皮,踢蹬着腿把被子蹬掉了。我正想给孩子掖被子,月饼拉住我的胳膊,快步走到床前,皱眉盯着孩子。

月饼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,我跟过去一看,孩子粉嘟嘟的,像个瓷娃娃,胸前一颗浑圆的黑痣分外明显。月饼扬扬眉毛思索片刻,轻轻扳动另一个孩子,撩开脖子后面的头发,发际线下方也有颗同样大小的痣。

月饼像是察觉到什么,抬头盯着房灯发呆,原地转了一圈,目光扫过屋里的家居摆设,又轻轻捏住第三个孩子的鼻子。

孩子显然很不舒服,扁着嘴就要哭出声,脸腮凹出深深的酒窝。

月饼松开手指,眉头皱得更紧:“脸上有酒窝、脖子后有痣、胸前有痣的人,是带着前生执念转世而来。”

我仿佛回到了四年前,在烧烤摊初遇白芷夫妇,月饼说过同样一句话的时候。

当时月饼并没有把话说话,我好奇心强,回来搜了很多资料,才弄懂了月饼那句话的含义。

胸前、脖子的痣被称为“苦情痣”,酒窝又叫做“忘情窝”。这个说法,来自于一个民间的老传说。

相传人死后,过了鬼门关便上了黄泉路,路的尽头有一条忘川河,岸边盛开着彼岸花,“花叶生生两不见,相念相惜相永失”。若是带着怨念来到忘川河的人,走上奈何桥,闻到彼岸花的香味,会记起死前的执念。

奈何桥头,有个叫孟婆的女人守候在那里,给每个经过的路人递上一碗孟婆汤,凡是喝了孟婆汤的人就会忘记今生今世所有的羁绊,了无牵挂地进入六道,或为仙,或为人,或为畜……

孟婆汤又称忘情水,喝下便忘却所有。一生爱恨情仇,一世浮沉得失,都随着孟婆汤遗忘得干干净净。今生牵挂、痛恨之人,来生相见不识,了无牵挂。

有些执念太强的人,不愿喝下孟婆汤,甘愿留下今生记忆。孟婆只好在他们身上做了记号,留下苦情痣、忘情窝,跳入忘川河受水淹火炙,等待转世轮回,只为来生再续前缘,还能相见。

是福是祸,皆为因果。

“这三个孩子是带着那一家三口转生?难怪引来了这么强的执念。”我想通了这一层,总算松了口气。阴气已祛,三个孩子今生再无牵绊。

月饼仍在屋里寻找什么,目光终于定格在那瓶老旧的CHANEL香水上,拿手里闻了闻,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,随手揣进兜里。

月饼这个表情看得我心里发毛,忍不住问道:“你丫居然还有收集二手香水的癖好?”

“清干净了,你们可以进来了。”月饼伸了个懒腰,对着屋外高呼。

白芷见到孩子面色红润地酣睡,眼中闪烁着母亲独有疼爱,对着我们深深地鞠躬。反倒是白芷丈夫表情很不自然,眼角微微跳着:“真治好了?多少钱?”

我心里鄙夷他的市侩,懒得搭腔。月饼手指竖在唇边轻嘘,意思是别吵醒了孩子。我们蹑手蹑脚走到门口,白芷忙不迭掏出钱包,只有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,一股脑塞进月饼手里。

月饼收了钱,也没客气。我注意到白芷丈夫眼睛几乎滴出血,恨不得用目光把钱勾回来,愈发觉得厌恶,心说等我给你家设了招财的格局,你以后喝酸奶连盖都不用舔,这点儿钱算什么?转念想想白芷家的困境,俗话说“一块钱憋死英雄汉”,多少也理解一些他的想法。

“白女士,这钱就收下了,也是为孩子积德买福,”月饼摸了摸鼻子,“我们想和您先生聊聊。”

白芷念叨着“钱给得太少”,招呼丈夫送送我们。白芷丈夫显然很不情愿,假装抬着腿就是不挪一步。我看得心烦,话里带着刺儿:“甭客气了,就这么几层电梯,摁几下按钮的工夫,又累不着。”

月饼冷不丁冒出一句不相关的话,“白女士,车祸那天你们刚从四川旅游回来吧?”

白芷用力点着头,那个表情快把我们当神仙了。

“所以,您还是送送我们吧。”月饼眯着眼盯着白芷的丈夫。

我就算是智商再低,也明白其中必有蹊跷,心里提高警惕,暗自打量着白芷的丈夫。

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,面色白净,略微发福,加上这几年的日子过得清苦,虽然显得有些苍老,依然能看出年轻时颜值不低。只是眉宇间略带青气,鼻梁窄细双眉近,嘴唇薄,下巴稍有内收,从面相看,是个天性凉薄之人。

月饼眯眼睃着白芷的丈夫,右手揣进兜里,看似漫不经心地露出香水瓶。白芷心里牵挂孩子,碎碎念着丈夫失礼,哪注意到这些细节?

白芷丈夫看到香水瓶,肩膀微微一颤,脸色变得煞青,随即堆出一副笑脸:“两位兄弟,辛苦你们了。看到孩子好了,心里激动,失态失态。哈哈,我送送你们。”

他前倨后恭的市侩嘴脸更加让我看不起,尤其是看到香水瓶的反应,又联想到白芷始终用CHANEL香水,让我心生疑窦——

欧洲有一个盛产香水的国家,香水匠利用植物的花瓣、苞蕾提炼香精,根据植物的气味制成不同香气的香水。据说,闻名于世的顶级香水,真正达到浓而不郁,久而不散,勾魂动魄的效果,必须配入一定比例的尸油。

这种恶心的制作方法是黑女巫炼药过程中的意外收获。女子只要涂抹少许香水在眉间、耳垂,就能对男性产生致命的吸引力。贵族女子对此更是趋之若鹜,高价购买,以此引诱皇室成员。

直到中世纪,欧洲几个重要国家发生了由女子引起的政变、叛乱,追根溯源,矛头自然对准了香水和黑女巫,衍生了“女巫用婴孩炼成的魔鬼油(香水)引诱魔鬼在夜间出没,寻找涂抹香水的女人作为诱惑目标,引起自然灾害、疾病、国家动荡”的传闻,并由此展开了长达三百年屠杀黑女巫的活动,无数良家妇女因涂抹香水被诬陷为“女巫”,或被斩首示众,或被剥光衣服活活烧死。

想到这一层,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。白芷丈夫出于某种目的,在香水里添加了尸油,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,反倒妨了孩子。再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,他这么做很明显不符合人伦逻辑,“虎毒不食子”,更何况是当爹做丈夫的人。

这么胡思乱想着,电梯门缓缓打开,起降舱正对着门的镜子,清晰地映着月饼愤怒的目光。

十一

我和月饼很默契地前后夹着白芷的丈夫,走到小区园林区的亭子里,依次坐下。月饼递了一根烟,白芷的丈夫摆手拒绝:“我不抽烟。”

“烟是很奇妙的东西,”月饼摆弄着香烟,“只要抽过一根,身上就会有永远无法驱散的烟草味儿。不像香水,要每天涂抹才能有效果。”

白芷丈夫盯着月饼举着火机的手犹豫片刻,叼着烟歪头凑过去。烟头一亮,他深深吸了一口,鼻孔喷出两道烟柱,轻咳几声:“我叫李磊,四川贡城人。”

我听到“贡城”这两个字,立刻想到了魇族的周、苏两家,心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?正要追问,月饼使了个眼色让我噤声。

李磊又狠狠吸了口烟,夹着烟的手不停颤动,烟头亮光在黑暗中留下一圈圈光晕残影。

“魇族?”月饼扬扬眉毛。

李磊张着嘴愣了片刻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月饼:“你说什么?”

我观察着李磊的表情,没眨眼睛,瞳孔并未收缩,视线没有往左偏斜。正常人在说谎时,会下意识地眨眼掩饰目光,瞳孔因为心情紧张而略微收缩,视线会不由自主地往左瞄。

我虽然很讨厌李磊,但是看他惊愕的表情和面部语言,证明他说的是实话。

“香水里面为什么会有尸粉?”月饼有些意外,不停地开合打火机,火苗忽明忽灭,很有规律。

我心脏“突突”跳了几下,刚才由香水联想到尸油,却不如月饼这比狗还灵光的鼻子好用,没闻出尸粉的气味。而月饼看似随便玩着火机的无心之举,也是大有含义。

他在利用Zippo火机的碰撞声、火苗明灭,施展类似于“怀表催眠”的催眠术。

月饼语调低沉:“告诉我,是怎么回事?”

李磊目光慢慢涣散,眼神忽明忽暗,梦呓般说出一段离奇的往事。

以下是我根据李磊讲述做的记录——

李磊家境一般,自己没什么本事,高中没毕业就来到这个城市打工。一年多的时间,除了日常花销,根本没有任何积蓄,和他一起来的朋友,凭着自身能力,或多或少都改变了生活状态,在城市立住了脚。

有种人永远抱怨命运不公,却从来不曾想过是否有能力抓住命运。李磊就是这样的人,整日除了怨天尤人,就是泡网吧打游戏、撩妹玩、一夜情,得过且过地混日子。

同乡的朋友看不过去,托关系把他介绍进某豪车品牌的4S店当销售顾问。李磊长得精神,嘴皮子也利索,这份工作倒也干得有声有色,攒了一笔小钱。

按照这个节奏发展下去,李磊虽然过不上大富大贵的生活,再过几年按揭买个房子没什么问题。可是人就怕欲望膨胀,他在4S每天接触富豪美女,心里更加失衡,一咬牙把积蓄投进股市,做起一夜暴富的美梦,偏偏赶上股市大跌,“辛辛苦苦三十年,一夜回到解放前”。

直到一个人的出现,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。

李磊正偷空用手机看着绿油油的股票发愁,店里来了一对青年男女。职业敏感性让他意识到,这两人一身名牌,肯定是来购车而不是转悠两圈打个哈哈就走的观光客。

他盯着身着火辣女孩正要搭话,男子突然用乡音问了一句:“你是李磊?”

他这才看出来购车的男子,居然是和他一起来打工的高中同学刘珂。正所谓“仇人相见分外眼红,同学相见分外脸红”,身份的巨大差异让李磊自尊心极度受挫,尤其是刘珂趾高气扬的架势,更让他面上赔着笑脸,心里早就骂了个痛快。

刘珂签了订车意向书,搂着美女施施然走了。李磊琢磨着刘珂什么都不如他,如今却凤凰翻身,更可气的是居然是那个美女付款!刘珂这个德行居然也能傍上了富家女?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门道。

下班后李磊打了个电话,找了个“好久不见吃个饭”的借口约刘珂见面。刘珂多少也有些显摆的意思,就没推辞。

酒过三巡,李磊支支吾吾聊起这事儿,刘珂也是喝大了酒,“嘿嘿”一笑,故作神秘地给李磊发了个微信号,让他回家加微信就明白了。

十二

回到家里,李磊加了微信号,匆匆看了对方朋友圈,居然是个兜售药品的微商。李磊正要骂刘珂不仁义,对话框里冒出一句话:“专业定制蛊魅粉,可以使你逆袭白富美,推倒高富帅,短时间达到人生巅峰。购买商品无需付现款,只需填写收货地址。达成目标后,将每年的30%收入汇入指定账号,否则后果自负!”

李磊看得心烦,正要把微信号拉黑,刘珂打来电话:“微信号千万别透露,就当送你的人情,发达了别忘了我。”

李磊多了个心眼儿,看刘珂这意思,说不定蛊魅香水真有用,填上了收货地址。

过了一个多星期,李磊的心情早已从期待变成了咒骂,却在下班时收到了一个快递。寄件人地址是他的家乡贡城,包裹里装着一瓶白色粉末和手写的使用方法:取一滴眼泪融入粉末,购买一瓶香水,倒入少许粉末,涂抹香水之人即可对你死心塌地。

李磊此时信了七八分,照着做了。

也许是前世孽缘,白芷去4S店买车,李磊是销售顾问,一来二去熟悉了。李磊了解到白芷是富家独生女,花了半个月的薪水买了瓶CHANEL香水,加入魅惑粉作为购车礼品赠送。

半年后,白芷掏钱买房购车,在亲朋好友一片反对声中嫁给了李磊。

逆袭成功的李磊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,他对白芷也没有真感情,如今想得到的都有了,虽然白芷父母始终不接受他,但是这又算得了什么?再熬十几二十年,这份偌大的家产,还不是由他继承?

毕竟是做贼心虚,那个微信号询问他效果如何,并提示不要忘记按时付款的时候,李磊毫不犹豫地拉黑了……

李磊讲述完,眼神依然迷离,看来催眠效果还没有褪去。我听得心头“噌噌”冒火,恨不得抡拳碎了这个畜生的鼻子。

“难怪周苏两家这么有钱。”月饼摸了摸鼻子,“南瓜,你可以不用内疚了。那天就算你不撬下壁虎标识,那场车祸也无法避免。”

我想起周家在贡城的豪华别墅,显然不是大夯在周博文婚礼是说的“周家世代盐商,瘦死骆驼比马大”能解释通,看来确实通过这些邪术敛财。

转念一想,我又有些担心:“万一魇族不是做邪术的商家,那不是还有更多人受害?”

“用尸粉施术的部族,除了魇族,只有蛊族。”月饼望着星空,面色微变,“蛊族对心上人用的是情蛊,绝不会制作这么下作的东西。”

我知道月饼又想起了阿娜,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继续对李磊怒目而视。忽然,我想到了一件事情,冒了一身冷汗:“月……月饼,魇族在贺兰山全军覆灭,购买蛊魅粉的人岂不是?”

“人一辈子目的不同,”月饼无奈地摇摇头,“这种阴邪的魇术,只对心有魔祟的人彼此起作用,但愿这样的人不多。”

我苦笑,每个人心中都有欲望,膨胀即心魔!

这些年,不知道有多少人,收到过香水礼品;不知道有多少人,被蛊魅粉诱惑。

但愿,这样的人,不多!

十三

月饼打了个响指,李磊如梦初醒,茫然地看着我们。

“李先生,谢谢您陪我们聊了几句,”月饼笑得很真诚,“每天早中晚定时给孩子们喝50毫升糯米水,连续一星期,病就痊愈。”

李磊显然把发生的事情忘了个干净,依然是那副市侩嘴脸,勉强挤出一丝微笑,打了个招呼就往回走。

“李先生,今晚夜色不错,北斗星特别亮眼。”月饼指了指天空。

李磊瞥了一眼,随口应道:“是啊,北斗星旁边那颗星星特别亮。”

我打了个激灵,“一看死兆星,灾祸殃运势;二见死兆星,三月赴黄泉。”李磊又一次看到死兆星,说明他的寿命最多还有三个月,大罗金仙也救不了。

李磊进了住宅楼,我闷闷地抽着烟,回忆着白芷家的房间格局,准备找机会帮她助助运势。李磊三个月内必有丧命之祸,白芷拉扯三个孩子,苦日子可想而知。

“不要想着帮白芷,李磊就是她的厄运。”月饼拍着我的肩膀,“他死了,白芷父母自然会接受女儿和孩子,白芷的运势也就转了。”

我突然发现,从我内心深处,竟然一点不同情李磊。

“有些人,死了比活着好。”月饼伸了个懒腰,插着兜走出亭子“好困,该睡觉了,明天出发。”

“去哪儿?”

“回古城!”

我心说月饼你就不能矜持几天?起码等我做做你的思想工作再决定重新担当“异徒行者”吧?

“回来之前,咱们根本想不到,会遇到夜哭郎,更想不到白芷夫妇早在四年前就认识,而这一切,偏偏又和魇族有关。这个世界,就是一只巨大的蝴蝶,每一次扇动翅膀,都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。我以为逃避就可以改变一切,现在懂了,轮回环环相扣,宿命逃脱不了。不管那两个布置任务的人到底是谁,哪怕真是我们,也要继续走下去。或许,终有一天,我们都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。希望到了那一天,我们有机会变回曾经的自己。所以,任务还要继续。”月饼走了几步顿住脚,月色拖着他消瘦的影子,冷冽孤单,“南晓楼,我看到死兆星了。”

我正思索着月饼这番话的含义,冷不丁听到最后一句,失声问道:“你……你看到了死兆星?”

月饼再没搭腔,走进了住宅楼。我冒出一身冷汗,抬头望着星空。北斗七星的开阳星旁边死兆星,熠熠生辉!

我,看到了,死兆星!

我明白了月饼方才望着星空,说起情蛊和蛊魅粉的区别时变了脸色,原来并不是回忆阿娜,而是看到了死兆星!

月饼之所以这么快决定重新执行任务,也是因为看到了那颗该死的死兆星,意识到时间越来越紧迫,很多事必须立刻去做。

一阵冷风吹过,我冻得脚底发麻,月饼是否知道我也看到了死兆星?

电话铃声响起,李奉先气急败坏地说道:“南爷,赶紧回来!图书馆,出事了!”

异闻:

《异物志》记载,精选红蓝花瓣,用石磨细细研磨成花浆,用木杵把浆汁捣成红蓝两色。舀去上层蓝浆,刮掉下层粗糙红浆,留精细红浆,沉淀七日夜,红浆成粉,放入各类香料,制成胭脂。川西一族,善用控尸异术,取骨粉、眼泪混入胭脂,可魅惑男女心神,名为“蛊魅粉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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